杨老师来教室转了一圈,又在讲桌前坐了一会儿,目光从第一排扫到最后一排,他曾路过数以千计的学生的青春,见惯了悲欢离合,可每一届到了要告别的时候,难免伤怀。
但杨老师没说什么,只是从后门悄然离开,听读书声落在耳后。
早自习结束后,高三年级去运动场参加毕业典礼。
红色条幅挂在高高的大楼,硕大的气球拴在楼顶,风中纷飞。
九班的同学们坐在凳子上,晒着火辣辣的烈日,他们把校服外套脱下来挡太阳,听台上的校领导说着年复一年的祝福语,一群人忽然有些无聊,队伍后面渐渐传来窃窃私语。
临近尾声,一声鸽哨,一行白鸽铺天盖地从他们头顶越过,像一张巨大的白色折扇,盘旋而上,逐渐与天际化为一体,载着他们的目光飞远,人群中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和欢呼。
简宁被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扑打着,突然觉得,痛苦的高三,其实也没有很漫长。
“我靠,鸽子屎!”方岛皱眉擦了擦自己的校服,苦大仇深地望着天幕尽头的白色。
一群人不留情面地笑开,笑声响彻天空,冲散了离别愁绪。
回了九班,杨老师搬着一摞红色小本本走进教室,笑着说:“离开之前,我们还有一项仪式。”
他拍了拍手下的证书,说:“这是你们的毕业证,拿到证书,就证明,你们真的毕业了。”
教室里静悄悄的,他们是一只只顺流而行的小船,被高考的浪潮裹挟着前进,曾经感到遥不可及的六月,逐渐向他们靠近,是那种看得到岸边的近。
他们终于要解放了,却还有些不舍。
杨老师边喊同学名字,让他们上讲台来领证,一边和他们絮叨。
“三年过完了,你们有没有什么遗憾的事?”
同学们以为老师在试探他们,稀稀拉拉地回应:“没有!”
杨老师多老谋深算,一眼就看穿这群小毛头们在敷衍,哑然失笑:“最后一堂课了,你们还和我装。”
台下响起因为被戳穿而掩饰羞臊的笑声。
“方岛,你说说,有没有遗憾的事?”杨老师把手中的毕业证交给方岛,顺口问了句。
方岛摸摸后脑勺,有点不好意思:“没有成为学霸。”
教室里传来同学们善意的讪笑。
杨老师又点了几个人。
“不该和好朋友闹掰。”
“后悔不够努力。”
“要是和父母少吵点架就好了。”
也有大胆的,“没和暗恋的女生告白”。
最后一天了,杨老师一直都和颜悦色,笑眯眯地看着他们,那双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,柔和了平日的凌厉。
他语重心长道:“同学们,大步向前走吧。成年人的勇敢是,一步三回头,却依然无畏地向前,老师送给你们三个字。”
台下是六十多双纯真的热泪盈眶的眼睛。
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字,“今胜昔。”
说着,杨老师又怀着一丝愧疚:“有时候,你们不听话的时候,我是又气又急,老师也知道自己有时候挺凶的,因为对你们有多大期望就有多恨铁不成钢,所以说话重了,希望你们不要记恨老师,老师希望你们以后回忆起高中的时候,是美好的,而不是带着怨气。”
不知是谁先哭的,抽泣声像汹涌的海啸,填满教室每个缝隙。
简宁低下头,忍着眼泪,杨老师是位合格的班主任,虽然人人在抱怨他的严苛,可站在今天,再回望过去,没有一个人不感谢他。
他鞭策他们自律,督促他们进步,不是为了别的,不是为了他自己,仅仅为了让十七八岁的孩子们离自己的梦想更近一步。
人这一生,至少有一位良师。
或许是离别的钟声即将敲响,杨老师的眼眶也情不自禁地微红,但他还是不放心地叮嘱:“明天,记得装好身份证和准考证,别丢了,每年都有学生丢。”
“铅笔记得是2B的,多带几根中性笔,草稿纸就别拿了,考场会发,不够就问监考老师要,不要不好意思。”
杨老师走到窗台前,看了看外面的天空,又走回来,说:“对了,带件外套,往年高考天气总不好,如果明天突然下雨,也有备无患。”
他想起什么,拍了拍讲桌,郑重其事道:“差点忘了,条形码,记得一定要把条形码贴上,别贴在框框外面,要不然机器识别不出来,谁都不知道你做的哪套题,就白考了!”
他挥手比划着,不停地强调:“如果不会贴,一定要举手,让监考老师帮忙。”
简宁从来没见过杨老师这么唠叨。
“一定要把准考证号涂对,多检查几遍再往下做题,交答题卡前,也检查一遍选择题,别涂串行。”
“考前一天别熬夜,适当看看以前做过的错题,考试之前要是困,可以稍微在手背上抹一点风油精提神,别抹太多,那玩意儿太呛。”
杨老师停下,喘了一口气,想了想,好像没有遗漏的事项了,他整个人放松下来,笑了笑。
“都记住了吗?”
教室里没人回应,哭腔反而更凶了。
杨老师没哭,他还是宽容地笑着看他们:“都别哭,有什么好哭的,好好考,你们不是早就盼着这一天,考完就真正解放了。”
“不是有同学想让我在校服上签字吗,我赶紧签完,你们下午还得提前去看考场。”
“我!”
“还有我!”
同学们揉了揉红肿眼睛,擦了擦哭出来的鼻涕泡,拿着笔纷纷涌上讲台,挤作一团。
杨老师摸着校服,带着一丝怀念,说:“以前我上学的时候,和你们一样,特别讨厌穿校服,现在,想穿也穿不了啦。”
时间的参照物,是亘古不变的情怀。终于,熟悉的铃声响起,这是最好的道别时刻。
吴勉喊道:“起立!”
九班全体同学站起来,朝讲台深深鞠了一躬:“老师再见!”
从高一九班,到高二九班,最后是高三九班。在这个世界上,曾有过无数个九班,以后也将出现无数个九班,但他们心里,只有一个九班。
放学时,他们成群结伙,许多年后,他们奔向山南海北。
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。
很快,人去楼空。
离开九班的时候,简宁最后环顾了一圈。
教室已经被搬空,白墙愈发干净,课桌后空无一人,只有窗外的大白杨,依旧翠绿挺立,像她高一刚来报道那天一样。
只是,下一个推开门,撞见这棵大白杨的,已经是别人的青春了。
简宁背着书包下到二楼,看见陶江从楼梯口出来,能走的都走了,只有他们两个人。
简宁的脚步没停,敛下眼皮。
陶江认真地盯着她,看到她眼圈还有些刚刚哭过的痕迹,板正的表情有些松动。
他一步步上楼,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,他别开眼,撂下一句话,“明天加油。”
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,简宁的回音散在自由的风里。
青春是本太仓促的书,风吹过,一页一页翻着,就翻完了最后一页。
陶江,毕业快乐。简宁,毕业快乐。
这场梦真的很长,简宁走在校园里,频频回顾热闹的操场。
碧蓝天,苍翠的杨柳,一侧是十六岁课间散步的红色橡胶跑道,另一侧是十八岁逆行的自由之路。冰凉的铁丝拦网隔断了三年韶光,是怎么翻越也翻不过去的青春。
一边是开始,一边是结束。
再见了,行知中学。再见了,我们的高中时代。
六月七日,高考这天,天气格外晴朗,没有下雨,没有阴沉沉的乌云,但简宁还是多拿了一件外套。
行知中学包了几十辆车,送同学们去考场,清一溜喜庆的红色。
每一辆路过的车都会给他们自动让路,然后注视着他们远去。
车上,带队老师让同学们再检查一遍准考证和身份证,确认无误后,拿着录音机给他们听音乐,讲笑话。
车驶过十字路口的时候,反方向迎来一辆师大附中的车。
电光火石间,不知道为什么,同学们忽然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同心共济,他们哗啦推开车窗,和对面的同学激动地挥手。
两所学校,争了那么久,斗了那么久,走到彼此的关键路口,他们放下成见,互相致意。
高考最后一天,考英语的下午,简宁坐在考场,忽然很平静,很平静,她没有想过去,没有想未来,只是此刻,享受此刻,一生只有一次此刻。
随着她在英语作文的末尾写下:“Nothing was more valuable than youth.”
这一场青春走到了结尾。
第73章 . 长恨歌 可事实是,陶江已经不相信她了……
高考结束的那一刻, 简宁的心情很安静,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和兴奋,好像和平时没什么两样, 不过是结束了一场普普通通的模考。
出了考点学校的大门,看着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的家长们,她愣了一下,恍如隔世, 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, 好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。
简爸的车停在马路对面, 他和简妈特地请了一天假,在高考最后一天,来接简宁回家。
知道简宁和陶江已经保持距离后,简妈和简宁的关系有所缓和, 简宁坐上车后,简妈问她想不想去吃大餐。
简宁一头倒在汽车后座, 把手里的透明考试袋甩到椅背后, 说:“我哪都不想去,我就想回家。”
晚上还得回行知中学拿高.考.答.案.册, 然后估分, 想想就没劲。
简爸简妈对视一眼, 默契地没有问她考得怎么样。
方向盘一打,江字牌黑色轿车驶入车流,学生和家长们涌上大街, 车开得一步一顿。
简宁蜷在后面,不知不觉睡着了,梦里她好像还在考场上,数学最后一道导数大题怎么解也解不出来, 窗外狂风大作,答题卡上的步骤被她划了又划,乱七八糟的卷面,慌得她浑身冒冷汗,考试结束铃声怎么还不响。
被简妈推醒的时候,简宁正枕着胳膊,麻了半片身子,脑袋晕乎乎的,她撑着皮椅坐起来,目光空空地发呆,这两天仿佛只是一场梦,而她不过刚放学而已。
她缓了好一会儿,简爸把车停在小区楼下,车窗外是熟悉的黄白相间的墙壁,天上飞机轰轰飞过,拖出一条又长又直的尾迹云。
简宁脚步虚浮,推开车门,上楼,开门,进卧室,陷进绵软的床,合上双眼,却怎么也睡不着了。
翻来覆去,脑子里全是刚才做梦的数学导数题,简宁没想过,毕业了,高考完了,居然还得承受数学的折磨。
她索性翻身下床,坐在光洁的地板上,把高三一年来的卷子铺在地上,一张张整理,摞在墙角,厚墩墩的。
把手撑在上面站起来,简宁感受着掌心下传来的力量和软密,有些怅然,好像密密麻麻的字在七嘴八舌,热闹地讲述每天每夜的故事。
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