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琢终于不再拦着余四娘,只是最后说了几句:“你们之间,像是有什么误会。卢大人为你点长明灯,你仍留着他给你的蝴蝶钗。四娘,你明明怕来京城,在岑州从未提及过往,可你还是护着阮姨来了。”
“阿琢,世间大多数时候难得一个好结果。”余四娘莞尔一笑,“不是所有人都像霍大人和你那样。”
沈琢一怔,只见她已提着包袱上了马车,连告别的话都没说一句。像是为了避开卢堂,余四娘特意选了晚上,连要走也只是提前一个时辰通知了沈琢。
马车在夜色下缓缓出了城,离开京都,往岑州去。
“好可惜。”
“可惜什么?”
沈琢叹气道,“卢大人很喜欢四娘,四娘对卢大人的情意也很深。别看她脸上无所谓的样子,其实比我们懂得都多,心里通透的跟明镜似的。”
“你知道,她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么?”
“为什么?”
冬日的夜晚仍旧寒风凛凛,霍遥将暖炉塞到沈琢手里,一路揽着人下了城墙。
“状元郎看上了烟花女,宁愿被朝臣唾骂被老师抽打也要赎身娶妻。女子情深义重,不愿她忠义两难,赎身当晚销声匿迹。大家都以为状元郎钱财两空,多了几分同情。”
“其实?”
“卢家清贫,哪有什么银子。都是余四娘自己存的积蓄,换得一世自由。”余妈妈为了让女儿体会外头的辛苦,故意放走余四娘,却不曾想余四娘自己留了些钱,又遇上了曾公,在岑县开了间客栈,日子过的也还算不错。
“那蝴蝶钗呢?”
“她临走前给暮娘和余妈妈一人仿了一支。”
大家都有,就不会说卢堂留恋烟花女,保全了他为官的清誉。
所以卢堂为了她一步步走到了如今的位置,也一直未曾娶妻,给余四娘点长明灯,昭告世人他的妻子只有一位。
“好潇洒。”沈琢听了以后总结道。
胡市仍旧灯火通明,他们坐过去喝了胡酒,点了一盘羊肉。紫宝石般的葡萄酒倾泻而出,倒在琉璃杯里,发出醉人的香气。沈琢尝了一口,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。
羊肉烤的外酥里嫩,撒上西域特有的香料,肉质上乘,唇齿留香。
“以后带你去草原,那里牛羊成片。”
“真的吗?”沈琢想象了下,“那我还要跑马。”
“好。”
他听着又笑了起来:“你还记得我们初见吗,我往你马上撞。那时候我刚来这,一切都好陌生,也是大雪纷飞的日子,我就在想,就这么撞死是不是就能回去了。”
“不是初见。”霍遥擦了擦他嘴角,“比那还要早。也是差点撞到你,那时候…还不是你…浑浑噩噩的走在街上,被我撞了也不生气,只痴痴地对着我笑。”
“嗯?”沈琢眯着眼,“霍大人,你说的话很危险哦。”
霍遥瞥了他一眼,继续道:“那时候只觉得很可怜,岑州地处偏远,西梁口频频受扰。”百姓得不到应有的保护,多少人流离失所,战争太残酷了,“所以清河一直主张以和为贵。”
“所以你才会在骊山上给我衣服,对吗?”
霍遥点点头:“既然碰见第二次,便是缘分。”
“后来还有第三次第四次,你见我并不痴傻,觉得奇怪。”
“嗯,只觉得十分巧合,后来就生了兴趣,想要多了解几分。”不知不觉,就越了界。
往事说完,一盘烤肉也被吃得干干净净。沈琢拉起霍遥:“我们回去吧。”
霍遥揽着身侧人的腰,从胡市离开。红梅仍旧开着,掠过时将香气留在人的衣袍,月色朦胧。
沈琢脊骨一凉,警告道:“今天不行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我明日要早起,有家定了宴席。”
“谁家?”
“你管谁家!你还要去耍官威不成?我腿到现在还在打颤呢。”
“你自己要折腾那些姿势。”
“那不是你磨太久了!还有这些青紫一片的是我自己掐的吗?”
“情不自禁。”
小猫又羞又恼,龇牙咧嘴的伸出挠人的爪子,被霍遥亲了一下,瞬间没了脾气。霍遥嘴角上扬,快了一步走到沈琢跟前,把人横抱起来。
沈琢一惊:“你干嘛!”
“怕什么,我们都成亲了。”霍遥说着还掂了一下,差点没把沈琢的魂吓飞:“你别瞎搞!”
“我不瞎搞。”
霍遥的声音在他耳畔低沉的响起:“只搞你。”
说荤话!来啊,大理寺卿调戏人了!
似乎听到他心中所想,霍遥有理有据:“律法管不了。”
“没脸没皮。”沈琢撇嘴,舒服的窝在霍遥怀里,“诶,你说明日卢大人知道了会是什么样的脸色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会不会追去岑州?”
“有可能。”
“有没有确定点的说法?”
“没有。”
红梅仍旧开着,掠过时将香气留在人的衣袍,月色朦胧,两个人交叠的身影渐渐拉长,走过街巷,穿过弄堂,回了家。
第120章 番外四·山河
崇德二十三年, 崇德帝卧病在床,朝中大臣元文彬跟着宋懿里应外合,联手祸乱朝纲,谋权篡位。太子孤身一人守住皇宫, 等到了霍允从边关回来。
崇德帝驾崩, 宋懿战败被囚于渝州, 仁和帝顾念手足之情,赐国号“梁”, 并赏了梁王府。
仁和元年, 二十岁的仁和帝刚登基不到两个月,才知道母妃已有身孕, 且把孩子生下后就随父皇去了。看着咿咿呀呀找奶喝的团子,仁和帝将刚满月的弟弟接到身边, 取字为“宴”。
仁和帝还未成亲,根本不懂怎么带孩子。草原进贡的牛羊倒是帮了大忙,于是草原部族得到了大梁最丰厚的礼待,也算是间接促进了大梁和草原的情意。喝着牛羊奶长大的宋宴生得奶呼呼的十分讨喜,也学到了草原人的野——从御书房野到金銮殿,从朱雀门野到宣武门。
整个皇宫要是有他没掀过的地方, 那就是他野的不合格。
三朝元老看着仁和帝放任宋宴爬上龙椅捣乱, 没眼看,嘴里哀叹着一遍又一遍的“成何体统!成何体统!”
每当这个时候, 一向宽厚的仁和帝便会将老臣请回家,面上说得冠冕堂皇——“养老”。
也因为此, 朝堂上新旧臣之间的更迭, 不到两年便完成了。
仁和帝看着温良,实则雷霆手段, 处事果决。宋宴耳濡目染,渐渐也学到了几分,当然,最长用在太傅身上。太傅布置的课业,他若是没完成,便直接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,大意就是——“宁愿空着我也绝不敷衍”。
以至于太傅都被气走了好几位。
直到有一天,他听见朝堂上有人指着皇兄的鼻子骂“溺爱不明!孤犊触乳!”,也骂宋宴“行为不端!乖张可怖!”。仁和帝瞬间黑了脸,彼时宋宴已不是爬龙椅上好玩的年纪,自然也知道心疼。
那一天后他学着好好听学,又在夫子布置的课业上拔得头筹,然后命宫人将那些老头子骂人的话全抄录了下来,连带着课业一齐送过去,打了一圈人的脸,还学着他皇兄的语气,指桑骂槐说老头子怎么敢质疑的,这么点能力不如早点退休吧。
最后当然是仁和帝去哄老头子,只不过是顶着一副“清河说的有理”的模样,兄弟二人差点没把老头子气撅过去。
仁和二年,边关不宁,霍允镇守西梁口,裴婴跟随,仁和帝从霍家接了两个孩子进宫,养在西苑,那时候宋宴只远远瞧了一眼,两个奶娃娃一个比一个吵,他便再也没有来过。
直到仁和八年,宋宴头一次见到霍遥和裴念。那时候他才知道,被他忽略了六年的娃娃,如今要取表字了。
仁和帝给裴念取的是“明礼”,给霍遥取的是“长渊”,一本《治国》孤本,一柄长渊剑。
只是天意弄人,一场意外,原本应明礼的人拿起了利剑,原本持剑的手握住了笔。不过彼时的宋宴可不知道,霍遥每日跟着师父习武,裴念陪着他读史书杂记。
不过两人对着书都十分头疼,经常偷偷跑去找霍遥,然后三个小孩躲过宫人的视线逃学。
仁和十年,宋宴被刺杀,霍遥为他挡了一掌一箭,心脉受损,再不能习武。裴念立刻将书和课业推给霍遥,仿佛得到了解脱。只是孤本始终在手,长渊剑仍旧挂在身侧。
仁和十六,宋宴十八岁那一天,仁和帝松口选秀纳妃立皇后。
仁和十八年,十六岁的霍遥连中三元,裴念在军中树立威望。仁和帝的礼物还没有送出去,就病死在床榻,留下遗诏。
宋宴登基,大梁正式进入宣化元年。霍允受伤回京,裴念头也不回的扑倒边关,接了霍允的班。
宣化三年,宋宴让位,将仁和帝的遗腹子、年仅三岁的宋旻扶了上去,做了摄政王。
成治一年,成治三年……后来的事,像是走马观花,记忆的河流急湍奔腾,卷走所有过往。
——宋宴倏地惊醒。
“殿下,可是梦魇了?”
“不碍事。”宋宴揉揉眉心,好一会才回过神来,自己宿在了宫里。
“陛下呢?”
“睡着了,本来闹着要和殿下一起睡,看您在批奏折,陛下就回去了。”
“嗯。”宋宴情绪不明的应了一声,桌上是前几日霍遥成亲的喜糖,散了一桌,他拿起一颗送进嘴里,糖味瞬间席卷舌尖。
他喉咙有些痒:“什么时辰了?”
“不到卯时,殿下继续睡吧,奴才守着呢。”德盛看着和宋宴年岁无二,确是宋宴身边的老人了,打从仁和帝在的时候,他就照顾着宋宴。他一听就知道不对劲,“殿下可是,受了风寒?”
“不碍事。”宋宴顿了顿,“今日不上朝。”
“奴才这就去。不上朝好,上朝了那些大臣又该劝您娶妻了。”
“娶妻?”宋宴嗤笑一声,“我做皇帝时催着我立皇后,我让位了又催着我立燕王妃…这帮人看来最近挺闲。”
“可不是么,看着霍大人前几日的喜事,都眼馋,巴不得将自家姑娘送到殿下跟前选呢。”
德盛絮絮叨叨的说着,他看了眼宋宴的脸色,又继续道,“其实大家都是来沾沾霍大人的喜气,那裴将军最近也没媒人踏破了门槛,大家说哥哥结了就该轮着弟弟了,一股脑全往镇国公府递帖子!”
“继续。”
“啊…然后,然后啊,其实奴才知道的也不多。不过听说裴将军以礼相待,认认真真的和所有姑娘都约了时间见面。”
宋宴坐到书案前,将昨晚还没批完的折子继续打开,却看不进半个字。
瞧自家主子岿然不动的模样,德盛此刻的心情真应了那句“皇帝不急太监急”。他也算陪着殿下长大的,殿下什么心思他要是猜不到,那也白服侍了这么多年。
上次听说裴将军说亲就冲了出去,怎么这次还没动静。
没道理啊。
“德盛。”